诗文库
汉史赞桑宏羊评 唐 · 张彧
出处:全唐文卷五百十六
班固称宏羊擢于贾竖。方以版筑饭牛。且谓汉之得人。于兹为盛。又与仲舒石建汲黯日磾等二十馀人。并论而谈。殆不然矣。夫君人者。务于得贤。故不隔卑鄙。将虑贤者之处贱。不谓贱者之必贤。古者乃欲以伊尹负鼎。取类于庖人。太公坐钓。求备于渔叟。不亦远哉。且上之所欲。人必有成之者。故曹伯好田。则公孙彊出。陈侯好色。则仪行父至。殷辛淫酗。则恶来革进。周厉贪虐。则荣夷公起。汉武残剥四海。则桑宏羊擢。其所由来者久矣。书曰。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抑为此也。季孙用田赋。孔子书而过之。以其踰周公之制也。而况攘臂抵掌。力为天下聚敛之人乎。义也者。君子所死生。而小人之所不及。利也者。小人之所赴蹈。而君子之所不忍为。汉武必欲行先王之道。守高祖之法。则焉用宏羊。欲夺万姓之利。闭生人之资。则天下韨籍小人。皆能之矣。亦何独宏羊乎。善为盗者。艺愈精而罪愈重。盗愈利而主愈害。宏羊善心计。斡盐铁。析秋毫。令吏坐贩。不顾王者之体。府库盈而王泽竭。一身幸而四海穷。于宏羊之计则得矣。汉亦何负于宏羊哉。卜式洁已自守。不及时政。知宏羊罪。欲烹以致雨。孟坚躬修国史。垂法来代。奈何以锥刀异类。齿得人之论。一言不智。其若是乎。
策林 其三十七 三十七决壅蔽(不使人知所欲) 唐 · 白居易
出处:全唐文卷六百七十 创作地点:陕西省西安市
臣闻国家之患。患在臣之壅蔽也。壅蔽之生。生于君之好欲也。盖欲见于此。则壅生于彼。壅生于彼。则乱作其间。历代有之。可略言耳。昔秦二代好佞。赵高饰谄谀之言以壅之。周厉好利。荣夷公陈聚敛之计以壅之。殷辛好音。师涓作靡靡之乐以壅之。周幽好色。褒人纳艳妻以壅之。齐桓好味。易牙蒸首子以壅之。虽所好不同。同归于壅也。所壅不同。同归于乱也。故曰人君无见其意。将为下饵。盖谓此矣。然则明王非无欲也。非无壅也。盖有欲则节之。有壅则决之。节之又节之。以至于无欲也。决之又决之。以至于无壅也。其所以然者。将在乎静思其故。动防其微。故闻甘言。则虑赵高之谀进于侧矣。见厚利。则虑荣夷公之计陈于前矣。听新声。则虑师涓之音诱于耳矣。顾艳色。则虑褒氏之女惑于目矣。尝异味。则虑易牙之子入于口矣。大如是。安得不昼夜虑之。寤寐思之。立则见其参于前。行则想其随于后。自然兢兢业业。日慎一日。使左不知其所欲。右不知其所好。虽欲壅蔽。其可得乎。此明王节欲决壅之要道也。
论事疏表 其三 疏屏奸佞 中唐 · 李翱
出处:全唐文卷六百三十四 创作地点:陕西省西安市
臣闻孔子远佞人。言不可以共为国也。凡自古奸佞之人可辨也。皆不知大体。不怀远虑。务于利巳。贪富贵。固荣宠而巳矣。必好甘言谄辞。以希人主之欲。主之所贵。因而贤之。主之所怒。因而罪之。主好利。则献蓄聚敛剥之计。主好声色。则开妖艳郑卫之路。主好神仙。则通烧鍊变化之术。望主之色。希主之意。顺主之言。而奉承之。人主悦其不违于巳。因而亲之。以至于事失怨生而不闻也。若事失怨生而不闻。其危也深矣。自古奸邪之人。未有不如此者也。然则虽尧舜为君。稷契为臣。而杂之以奸邪之人。则太平必不可兴。而危事潜生矣。所谓奸邪之臣者。荣夷公费无极太宰噽王子兰王凤张禹许敬宗杨再思李义府李林甫卢裴延龄之比是也。奸佞之臣信用。大则亡国。小则坏法度而乱生矣。今之语者必曰。知人邪正。是尧舜之所难也。焉得知其邪佞而去之耶。臣以为察奸佞之人。亦有术焉。主之所欲。皆顺不违。又从而承奉先后之者。此奸佞之臣也。不去之。虽用稷契为相。不能以致太平矣。故人主之任奸佞。则耳目壅蔽。耳目壅蔽。则过不闻而忠正不进矣。臣故曰屏奸佞而不近。则视听聪明。
守在四夷论 唐 · 牛僧孺
出处:全唐文卷六百八十二
传曰。古者天子守在四夷。盖言能令四夷不侵。咸自守境。洎周汉迄隋。多不知守身。但欲令四夷自守。殊不知四夷自守。国内皆成四夷也。因著论以明之。何者。夫守之大旨。以防攻也。善防其攻者。莫若防其败。善防其败者。莫若防其亡。夫四夷不守境。不过于略地侵城。是有败无亡也。若王者之贵。如天如地。苟落一星。伐一树。不足损天地之光辉。盖帝王之权。能杀人。能生人。能达人。能穷人。能贫人。能富人。故四国之人思亲之。必伺君好而赞之。虽似亲之。其实攻之。王者守大道。沦非道。是则不见败而有亡也。况四夷之攻至难者有四。国人之攻至易者亦有四。四夷之攻以白刃。国人之攻以巧言。四夷之攻以鼓鼙。国人之攻以秘隐。四夷之攻以兵相害。国人之攻以矫相亲。四夷之攻以兵相侵。国人之攻以矫相益。故观白刃则惧而思守也。聆巧言则甘而思受也。听鼓鼙则警而思备也。遇秘隐则懵而思述也。逢相害则恚而思雠也。见相亲则感而思近也。值相侵则忿而思报也。得相益则和而思邻也。攻边则人人思守也。攻身则人人思受也。抑人情之常。非所钻凿而异也。且王者之守有六失。守之不固则非道攻之。守之不贞则色攻之。守之不约则声攻之。守之不廉则聚敛攻之。守之不俭则奢侈攻之。守之不正则邪佞攻之。守之不仁则征伐攻之。夏舍淑德而嬖妹喜。是色攻而亡也。殷舍德音而耽愔愔。是声攻而亡也。周厉舍廉节而悦荣夷公。是聚敛攻而亡也。秦始皇舍节俭而起阿房。是奢侈攻而亡也。汉灵舍正直而近刑人。是倖佞攻而亡也。隋炀舍慈仁而事辽东。是征伐攻而亡也。自三王百代。无四夷之攻而亡者。皆以守身不谨。为嗜欲所攻故也。虽得四夷自守。复何益哉。或云幽王为犬戎所灭。僧孺以为幽王自以守道不固。频举伪烽。嗷嗷天下。空于杼轴。加以褒姒以色攻。俾诸侯不信而败。非独由于四夷也。至于晋之十六国。稽其本则祸于惠帝也。贾后以色攻。贾谧以佞攻。致令八王并兴。生人减半。然后戎夷乘间。敢为窥窬。可谓四夷先起于内。不由四夷不守于外也。故有德者必先守身而后四夷。无德者不先守其身。但令四夷自守。曾不防戎狄在其国中。故攻秦之胡者二世也。岂必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哉。沈尹戌虽举守四夷之言。而不书守身之道。是载华而略。实非垂范之旨也。敢因文字。以附简书之阙。
读十二月卦 南宋 · 唐仲友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六四、《悦斋文钞》卷九
《坤》一变成《复》,再变成《临》,三变成《泰》,四变成《大壮》,五变成《夬》,六变成《乾》,此六卦为阳长阴消,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之象也。《乾》一变成《姤》,再变成《遁》,三变成《否》,四变成《观》,五变成《剥》,六变成《坤》,此六卦为阴长阳消,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之象也。
《复》即《乾》之初九「潜龙勿用」之时,当静养之,待其道长,乃可用也。《姤》即《坤》之初六「履霜坚冰至」,欲其早辨,故勿用取女也。
《复》,如大病之初愈,一君子之初进,乃阳气潜萌于黄泉,「雷在地中复」之时,当静养以俟其朋来,若遽欲用之,则如大病初愈而劳之。君子初进而与小人争,未有不死伤者也。如雷在穷冬,遽出于地,微阳发泄则涸,阴冱寒,必有甚于前日者矣。
《临》,刚长矣,然犹二阳也;《遁》,阴长矣,然犹二阴也。于二阳之卦,已著「八月有凶」之戒,知《临》之必有《遁》也。于二阴之卦,已著「君子远小人」之象,知《遁》之必至于《剥》也。戒遁尾之厉于初,明肥遁之利于上,言远小人者不可不速且远如此。阳奇而阴耦,君子少而小人多,故君子常难进而易退,小人常易进而难退。是以圣人切于戒君子而急于远小人,于二卦见之。扬雄覃思《太玄》,而自蹈遁尾之厉,投阁符命,危身取辱。其《法言》称蜀庄沈冥、郑子真名震、范蠡肥遁者,皆悔辞也。然「肥遁」君子之事,蠡未足与此。
《泰》不拔茅,则君子无继,无以保泰。《否》不拔茅,则君子将尽于小人,无以倾否。拔茅于初九,引其类而有为,故曰「志在外也」。君子类进则外卦阳进,而泰可保矣。拔茅于初六,爱其身以有待,故曰「志在君也」。君子全身则《否》终能进,而否可倾矣。《诗·小雅·南有嘉鱼》「乐与贤」,《南山有台》「乐得贤」,《菁菁者莪》「乐育才」,皆拔茅之义也。与已用之贤则泰矣,必得未用之贤,有可成之才以继之,而后泰可保,此所以立太平之基而天下喜乐之也。东汉桓、灵之际,《剥》之时也,李膺、陈蕃之徒方将拔茅以为《泰》,扬庭以为《夬》,其可得乎?所以小人害君子,几尽其类,人才不竞,天下为之分裂者数百年,虽祸极时昏,亦由不知拔茅于《否》之初耳。
《泰》之九二,大臣也,其道当以大公处之,稍有偏私,则非泰矣。「包荒」以容之,「用冯河」以才之,「不遐遗,朋亡」以合并之,以是而「得尚乎中行」,不亦光大乎?「庶顽谗说欲并生哉」,舜所以命禹;迁殷顽民,式化厥训,周公所以师保万民欤。
君体刚而用柔,臣体柔而用刚,以六五之柔而纳九二之刚,在《临》为「知临」之吉,在《泰》为「归妹」之元吉。以九五之刚资四阳之助,以决上六之小人,犹深致其戒,曰:「苋陆夬夬,中行无咎」。然则人君之刚柔,亦何常之有?柔以纳君子,则吉于《临》而元吉于《泰》;刚以决小人,中行者无咎而已。决小人之难与用刚之难如此!然则专任君子而折小人于未进之前者,圣人之本心;资君子之助,以决小人于已用之后者,其不得已耳。
小人之害君子,虽其本心则然,亦必伺君子之间隙而害之。教有穷则变生,容保有疆则寡助,壮而非礼则众怒,禄不及下则怨望,居德不忌则过失多,此皆小人乘君子之机也,故圣人深以为戒。戒教思容保于《临》,戒非礼于《大壮》,戒施禄居德于《夬》。卦之才,事之序也。
天地交为《泰》,天地之际,九三是也。于《泰》之盛而察消息之理,极持守之戒者,其惟艰贞乎。《假乐》之卒章曰:「不解于位,民之攸塈」。艰贞之道也。
小人之难去甚矣,五阳决一阴。「扬于王庭」,可以直道而行矣。继之以「孚号有厉」,则尚当致其惧焉。「告自邑,不利即戎」,尚力则穷故也。决柔,君子之不得已,以为喜,则小人之党惧矣。陈蕃事女主,非《夬》之时,露章以疏宦官,欲扬于王庭也,不亦难乎!
在《夬》而「施禄及下」则人心安;在《否》而「不荣以禄」,则小人不得以厚禄縻君子。人心安则小人无间以求复。君子不縻于小人,则能远害以待其敝。《夬》不施禄,是去小人以为己利也,《否》而荣以禄,是邦无道而富贵也。
《姤》乃一阴之萌,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之时。何谓「女壮」?阳始往而阴始来,来者壮而往者衰。不辨于早,则《遁》与《否》、《剥》皆驯至者也。故辨坚冰当于初六,履霜而辨之则无及矣。《姤》之「勿用取女」,早辨之道也。
保泰,非柔纳刚不能得臣,非九二包荒不能安众休否,非君臣同德无以救天下之乱。以刚居近,奉命而行,乃可以旡咎而畴离祉也。《泰》六四复《否》之端,故曰:「翩翩,不富以其邻」。《否》九四复《泰》之端,则必有命而后旡咎。君子之难,小人之易如此。陈蕃、窦武欲诛宦侍于女主之手,其旡命有咎而畴离祸者乎!
《否》,非大人不能休也,休否遂以为旡否,其否也不旋踵。夫子赞《易》详矣,《小毖》之求助,其亡之辞也。
十二卦反复,圣人皆致意于君子小人之际,惟《观》不言君子小人之进退,童观、窥观,皆著小人之情状,而卦意主为设教。盖《观》在《剥》、《否》之间,事亦可知。《易》道变通,取象不一,不可以典要求也。《坤》之六四,即《观》也,著括囊之义焉。天地变化,《泰》也,虽草木犹蕃,《行苇》是也;天地闭,《否》也,贤人犹隐,「君子阳阳」是也。否已当隐,则四之括囊,尚何疑哉!贤人而括囊,则人物失其性者多矣,非大观之,圣人神道设教以服之,何以慰斯民哉?
君子常欲损上以益下,《旅獒》、《无逸》是也;小人常欲剥下以媚上,荣夷公好利是也。剥下乃所以剥上,自足而辨,自辨而肤,小人之剥,势必至此。君子知厚下安宅,则不至于剥矣,小人何自进其说,以剥君子哉?
阉宦自古有之,以宫人宠,何不利之有?《周官》阉爵止士属,内宰供门户扫除之役,而无与政事,其「贯鱼以宫人宠」之意欤。汉光武、唐太宗得之,宣帝、明皇失之远矣。
倘非肥遁于《遁》、拔茅于《否》,则君子尽于小人,尚安有不食之硕果哉?肥遁拔茅,所以为硕果,硕果所以为来复也。
《复》欲朋来,虑其无助也。《泰》欲朋亡,虑其绝物也。朋来所以为泰,朋亡所以保泰。
荀卿作《成相》,言文、武之道同伏羲,盖有深意。作《易》,固该三才之道,不止为君子小人,然为天下治乱之本者,君子小人而已。六十四卦言阴阳消长,君子小人之进退,最著明者,在此十二卦,故总而论之。周公得文王之道以告成王者,《立政》之书是也,与此十二卦合而观之,则忧小人而危君子。伏羲、文、武无异道也。荀卿为楚作《成相》,故其言及此。
元符三年应诏封事(上) 宋 · 晁说之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九八
四月十九日,宣德郎、知磁州武安县事兼兵马监押臣晁说之谨昧死再拜上书于皇帝陛下:臣伏闻《春秋》正始之义,莫大于即位之始。恭惟陛下即位之始,德音宽大,民心说豫。一日四方万国莫知其然,而同声驩呼相庆,盛矣哉!天命之所授者,人心之所归也。窃以陛下始初清明,黜阉宦之诡随者一二人,斥侍卫之不正者数十人,散后苑之奇工数百人,天下之士莫不知陛下之尚祖宗之恭俭也。前日海巡,亲事官星散民间,专以防民之口,伺民疑似之过,使道路惴惴然不敢以目者,一切罢去。天下之民至于指天吐气,觉身有宇宙之宽,沛然游泳之适,皆曰复得祖宗之京师以居矣。昔唐褚遂良当高宗时贬死爱州,其后更明皇宪宗之盛不得归葬。何幸陛下一日即位,锡鸿恩,俾刘挚、梁焘、范祖禹等葬自岭南,听子孙叙用,实度越前王,有漏泉之泽也。甲子诏书褒扬赵普殊勋,官职其子孙,于是乎又有以见陛下思念祖宗创业之艰难,使天下咸知国家太平之基有自也。恭惟陛下积是数者之甚盛德,宜乎日月光明,五星有度,乃四月朔日有蚀之者。五行灾异之说,阴阳胜复之论,臣不敢为陛下道也。天意若曰:陛下方崇明德,其适见以左右陛下乎?古之明君以无灾而惧,曰:「天其忘予,良有以也」。陛下恻然发德音,赦宥四京,诏中外臣庶实封直言圣躬之阙失,若左右之忠邪,政令之否臧,风俗之美恶,朝廷之德泽不下究者,闾阎之疾苦不上闻者,悉心毋有忌讳,诚得其所以戒惧,而仰足以奉天意也。臣虽至愚贱,不觉感极以泣曰:何幸今日复睹国家之有此诏也!第五伦坐长安市中,每读建武诏书而叹息曰:「此圣主也」!臣意今日复有伦辈者多也。如臣之愚贱,辄敢罄芹日之诚,献刍荛之言凡十事,以奉明诏之万一,惟陛下赦其狂瞽财幸。其一曰祗德,其二曰法祖宗,其三曰辨国疑,其四曰归利于民,其五曰复民之职,其六曰不用兵,其七曰士得自致于学,其八曰广言路,其九曰贵多士,其十曰无欲速,无好名高。何谓祗德?臣闻帝王居天下之崇高,因天下之利势,不患乎力之不足以治,而患乎不以德为治也。如其检身积思,夙夜勉勉,以祗厥德,则有才而不自用,内聪明而不自肆,虽学而若无所知,虽文而若无所能,虽辨智而虚己恭默。既与人而不猜忌,好谋而莫之蔽,任贤而名实称,享治隆而克永终,动必稽古,为必畏天,与天下四海同其安乐而为法,使世世可继,传之子孙,帝王无穷也。此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躅也。苟其德之不祗,而力之为尚,如汉武帝之雄才大略,适足以罢中国;唐明皇之聪明无不及,而不免禄山之叛;梁武帝内外之学俱博且善,而身辱国危;梁元帝之文足以著书,而身执国分;随炀帝博辩多智,而招江都之祸;隋文帝驱驾豪杰,平一天下,而猜忌杀戮,国不再传;唐德宗强明文藻,阳尊贤士,而以猜忌阴亲小人,出居奉天;晋武帝好谋善断,远平敌国,而近蔽于妻子,社稷用倾;晋元帝人材众多,无任贤之实,竟不能兴晋之统,而致石头之辱;宋文帝元嘉之治,独隆于数百年间,而元凶之酷,亦以云甚。呜呼,德之为治,可不勉哉!昔自三代而降,帝王之德莫盛于汉文,居明光宫,天下断狱三人,后世莫之及已。议者皆患汉文不能尽贾谊之材,使其功烈犹有可愧焉者,臣愚独以谓不然。盖谊之言不纯于德化,实未与文帝之意相当,文帝非不知用而实不欲用也。夫闻贾谊之言,而不轻于作为,不诱于功名,挺然不改其清净无为之操,此汉文之所以致盛德者也!盖自古愿治之君,溺于名人可喜之论,而不惮变更祖宗法度,轻于作为,自欲暴功名于百王之上,而卒贻天下后世之大患者不一也,臣是以知汉文之为盛德也。景帝之材业皆非文帝比,而后世之称治君必曰文景,以配成康,何也?盖景帝之继文帝,不必创有所能,而能不改文帝之恭俭,不失文帝之德化,是亦文帝也。逮夫武帝兴,而文景之风坠矣。君子谓汉道于是乎始衰矣,不待元、成间也。武帝之材业实视景帝为优,有尊诗书之名,有修礼乐之观,岂不美哉?而兵穷绝域,刑及反唇,利悉秋毫,天下骚然,不胜其声。使斯民不睹诗书礼乐之有益云者,无它焉,不如文景之有德也。武帝尝从容问东方朔曰:「吾欲化民,岂有道乎」?朔对曰:「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上世之事,经历数千载,尚难言也,臣不敢陈。愿近述孝文皇帝之时,当世耆老皆闻见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衣弋绨,足履革舄,以韦带剑,莞蒲为席,兵木无刃,衣缊无文,集上书囊以为殿帷,以道德为丽,以仁义为准。以是天下望风成俗,昭然化之」。武帝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独不奢侈失农事,之难者也。武帝诚能推甲乙之帐,燔之于四通之衢,却走马示不复用,则尧舜之隆,宜可与比治矣。善乎,朔之此对直以孝文为尧舜,谓唯孝文之恭俭可以救当世之弊也。使朔之对不知出于此,而迎意谀悦,陋文帝之恭俭;高引阔鹜,增武帝之盛气,则朔者汉家之罪人也。然朔之言,岂独为汉之利哉?臣愿陛下视今日宫中有可推者推之,不必甲乙帐也;有可却者却之,不必走马也。不役耳目而不期正百度,百度自正,天下自治也。何谓法祖宗?臣闻人君之于国,犹人臣之于门户。北称崔、卢,南称王、谢,文质风流之不同,有祖考之旧存焉。继世守文之君,何必厌百年之积累,而欲新一日之耳目哉?昔仲康昆弟之于太康,述大禹之戒也;伊尹之于太甲,明言汤之成德也;周公之于成王,罔非文武之诰教也。汉宣帝称汉家自有制度是也。天下固非一道,如其近求诸祖宗而不合,则远考之古王未为晚也。周公之诰康叔,先之以「祗适乃文考」,而后使「往敷求于商先哲王」,乃卒使之「别求闻由古先哲王」,是其序也。夫祖宗之德,孰可得而私哉?《皇矣》言文王之德而本之于太王、王季,《大明》言武王之德而本之于王季、文王,所以致其盛也。自古以来未有如本朝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圣圣相继之盛者也。后世继成守文之君,宜其宪章发扬之不暇,而陋彼《皇矣》、《大明》之诗。乃者朝廷命令之辞、臣下敷奏之言,掩不发扬重光之赫奕,徒誇岁月之新美,不知何说邪?臣窃睹周公作《无逸》戒成王,历序太王、王季、文王之德,而不及武王。召公作《公刘》戒成王,尊道公刘之业,而不及文王、武王。古之人宁舍近取远,探其原而致其盛,未有简祖宗而自剪伐者也。祖己言于高宗曰:「典祀无丰于昵」。良可念哉!臣不知乃者其文不足以发扬欤,其实未足取法欤?惟我祖宗之德泽宿于民心,而耆老尚多能道之,讴歌不忘也。施设举措之详,则国史存焉。臣愿陛下俯察民心,仰鉴国史,祗承祖宗之典刑,其恭俭勤劳,宜于今日乎?而受谏纳言,好于今日乎?尊贤贵士,诚于今日乎?用兵用刑,深于今日乎?取于民者多寡于今日乎?躬自允迪,以福斯民,实在陛下,臣不胜天下之愿也。昔在仁宗时,尝诏李淑为《三朝训鉴图》,既又诏富弼为《祖宗故事》,石介作《三朝圣政》,录之上,仁宗嘉纳焉。神宗因众书诏近臣作《宝训》,则夫祖宗之典刑宜乎光明盛大,不可掩也。神宗因马法之弊,为王圭等言:「朕于是愧见文彦博」。圭言:「当时改旧法,自是王安石主议」。神宗为之叹息。或欲更馆虏使之食馔者,神宗言:「固知日不变馔为不堪,是太祖之所定著,不欲更也」。新作原庙,世王太祖后之类,又皆神宗奉祖宗之意也。臣载惟祖宗旧章,有若费而省,若可废而不可以已者。务以美意示天下,其待天下忠且厚也,臣固不能悉疏之,辄敢言其一二近而易复者。如科场有诏申重求士之意,盛夏恤刑有诏丁宁钦恤之意,守令朝辞赐以七条,皆足以感人心而使自格正,不专设徒隶之刑、左右阱以待之也。天下之士以故贵礼义,尚廉耻,方以犯义不及其乡人为愧,何必有司刑戮之云哉?惜乎旷数十年来,未闻朝廷下一诏书劝厉风俗,或求贤赏善,或劝农复租,乃使斯民战战,以苟免朝夕为幸,可不惜哉!其害近而方炽者,河北盐法也。仁宗尝因王拱辰欲榷河北盐,已而闻张方平之言亟罢。神宗又尝因章惇欲榷河北盐,复闻文彦博之言而罢。今卒榷之,使河北商旅失业,兵民食味不调,税入不足,其不法宗祖之过也。何谓辨国疑?臣窃观世之奸宄,嫉害忠良,冰炭不相生,若有不共戴天之雠。无以决其私忿,必假君父以藉口,使闻之,心知其非而语不敢辩,当其责者义有所不得辞。于是乎群小人意得竞进,以一言而杀百君子矣。不幸不祥其如是也,阴贻天下之祸莫甚于此也。然彼不祥之言曰擅议宗庙,或曰非毁先帝,类皆见于末世弱君强臣更相倾夺之际,而盛时无有也。绍圣群臣指元祐为党,其犹可也,至于其流及上,以元祐之党非毁我神考。不知国家隆盛如此,神宗之盛德如此,何为亦得此耶?真不幸哉!天下有识之士,不丧忠义之心者,无不痛心疾首,欲辩之,厥路无由。幸陛下一日清明,得以昭陈,因以晓于无穷之来世,实天下之幸也。彼绍圣之臣徒知快其私忿,曾不顾我神考在位十九年间,焦心劳思,百度修举,皆以固社稷而惠百姓,何所负于天下,何所慊而非谤可起哉?天下之愚夫愚妇,尚未之有萌此心者,二三大臣独何事而乃为此乎?盖甚非人情也。如司马光之进退,唯我神考为能全其高,制序以宠其书,且命侍读以其书闻于迩英阁。如文彦博之耆旧,唯我神考为能发其不言之功,赐筵赋诗以宠其归,恩礼莫与比者。如苏轼之献言,惟我神考许以国士,夺之于众人必杀之地而再生之。臣窃以谓此三人者,恨不能死以徇我神考于地下耳,尚何自而非毁之乎?所谓元祐之党人之心,盖皆此三人之心也。德之不报,毁之何端耶?如以谓元祐垂帘之际,二三大臣言辞有抑扬,政事有异同,可指以为言,则亦不谅之甚也。昔成王之时,召公宅洛邑,周公营成周,而舍文、武之丰、镐,是周、召不忠于文、武也?陈平、周勃谓高后王昆弟诸吕,无所不可,是平、勃不忠于高祖也?霍光辅昭帝,不循武帝之旧,乃罢榷酤,轻徭薄赋,是霍光不忠于武帝也?尧舜之相继,宜无可议者,舜于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贽尚何苦而修之耶?神宗熙宁之初,鉴嘉祐、治平之末,士忸于安乐,而或失之因循颓堕,可更张振起之,适足以崇祖宗之丕谟,为神宗之丕烈也。由是观之,政事之异同,非所宜言。而奸宄之害忠良,假君父以藉口,不纳之死地则不已,其亦明矣。伏惟陛下聪明博达,必有以超然烛此无疑。将见陛下发德音,复死者之官爵,还生者之禄食,因以发扬神宗巍巍之烈,成我神考前日在御之意,不损我神考知人之明,使天下后世于神宗无间然矣。所谓二三臣者,有所不足道也。天下之士。固已日夜颙颙,伏望明诏之下,幸陛下留意加察,无徘徊也。臣愚窃又有私忧过计,以谓陛下聪明无所牵制,灼见此一日之疑,以诏天下后世,固善矣,抑亦末也。奈何绍圣大臣肆其私意,欲表里迁就其说,谓前日神考之史为诬谤之书,率然委一二新进末学重修国史,特起后世之疑也?后世学士大夫耳目不相接,见新史之美而疑旧史之恶,谓新史之公而指旧史之私,不知其初固自公且美也,其害又岂不大哉?臣虽未尝见旧史,而敢谓旧史必不敢为之诬谤。何则?实无自而诬谤之故也。盖史也者,不可得而私,不可得而不实。史官苟非许敬宗辈,则莫之敢侮于斯也。其为重修之议者,不过大臣自为之地也。如神宗谓吕惠卿矫蹂轻诬;邓绾操心颇僻,赋性奸回;曾布、惠卿自陷不义;章惇之得罪黜湖州;王安石才吕嘉问,屡进除目而屡却之,卒黜嘉问;安石约王韶不以熙河实费奏闻,而率不能欺;安石之退八年,而礼遇日薄;富弼之死则自制祭文以哀之,天下之人皆叹仰神宗之明圣。共所闻见如此者,不知新史官为神宗而书之乎?其与大臣为地而讳不书乎?臣愿陛下独运不惑之智,诏神考旧史并行不毁,以祛后世之疑,不特当今之幸也。太宗患国初承学之士所撰《太祖实录》不足以尽创业之大美,诏张洎等重修《太祖实录》,与今之好问者犹多求旧史以考同异,是旧史之不可掩如此。不若因之以公天下,而不措意于其间也。且夫初欲增美者,犹不能塞后世异同之辩,而初谓辩谤者能免后世二三之议乎?昔司马迁作《史记》在汉武帝时,所载汉高祖、惠帝、吕后、文帝、景帝、武帝之得失,无所畏忌,至今言者曰汉高祖、吕后、惠、文、景、武帝之得失,其如是止耳。班固作前《汉书》在后汉明帝时,所载前汉二百三十年间君臣之得失,皆无畏忌,至今言者曰前汉二百三十年间君臣之得失,其如是止耳。陈寿作《三国志》在晋武帝时,所载晋宣帝、景帝、文帝之于魏、蜀、吴事,虽不得如迁、固之肆,然微而显,婉而可观,至今言者曰晋之取魏并吴、汉,其如是也,岂不与天下为公乎?未闻汉、晋之君以谤前烈,罪迁、固、寿辈也。幸陛下更以往事加察。何谓归利于民?臣观《春秋》宣公十九年冬书「初税亩」,君子曰,讥井田之法坏而税什二,自宣公始也。哀公十有二年春书「用田赋」,君子曰,讥其既什二而税田,又什二而歛财,其恶则不自哀公始,因有以用之也。呜呼,圣人之远利辨恶,如是其严哉!然自后世视之,宣公之税亩犹为至公至薄之税也,哀公之田赋犹为至良至平之赋也,董仲舒称汉屯戍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是也。不知圣人复出于今,当如何其书耶?今之赋役又几十倍于汉耶?本朝因唐杨炎并租庸调之二税以为税矣,近又纳义仓,是再租也。五等之民岁纳役钱,是再庸也。岁有常役则调春夫,非春时则调急夫,否则纳夫钱,是或再或三以调也。其征于民者固已悉矣,又复为举放利息之术曰常平钱,曰预买钱,曰蚕盐钱,又复广设名目,悉笼遗利,曰课利钱,曰课利钱,曰过月钱,曰施利钱。其微尚多,有司且难于条对也,不知斯民嗷嗷然,何以胜其责乎?有一身而丛此数责者,将何以久乎?以故庙堂之上命令之先务,公卿大臣之谋谟者钱也。刑罚之所重,虽杀人可赦,而钱不可赦也。使者旁午,文移急于星火,谴诃无所不至,惟钱是恤也。凡百执事能催科歛散者为贤,不能催科歛散者为不贤,又从而谴黜之。其欲民之知廉耻,远刑罚,足以养生送死,备水旱之灾,无流离死亡之患,不亦难乎?比年文儒日盛而廉耻不兴,刑罚日峻而盗贼不息,空仓廪以赈济而民不得饱,其原盖在于此也。自古固亦有为富国之术者,皆有谓而为之也。齐桓公因山泽之利盛兵车,欲以霸天下也;秦孝公因关中之饶开阡陌,欲以并天下也;诸葛亮因巴蜀之产,欲灭魏吞吴,复汉天下也。是三者富国之术止如是,而其名甚大也。如汉武帝之初,承文、景恭俭积累之后,太仓之粟红腐而不可食,都内之钱贯朽而不可较,百姓家给人足,不啻富矣。其后日寻干戈,无岁不大举,府库俱空,造盐铁酒榷之利,犹不能足。而利孔百出,民不聊生,置搜粟都尉,拜丞相为富民侯。以此而富国,为何名也?彼暴君昏主以宫室园籞之费,耳目声色之蠹,宦官女子无赀之赏,而务富国者末也,臣所不忍言也。国家受命于兹百四十有一年,寸纸之出,旦昼之移,威信万里,礼乐法度粲然具备,而圣圣相继,其上非区区新造之小国欲利也,其次非穷兵黩武之欲利也,其下又非纵度败礼之欲利也,不知财利之臣,何事而进乎?臣窃闻太祖躬见五代重歛斯民之困,尝语近臣曰:「更一二年,仓库有储,当放天下三年税赋」。呜呼,大矣哉!开辟以来未之有也!固不忍税赋外有取于民也。太宗时,通事舍人焦守节监榷易院,增课利,太宗曰:「通事舍人改官须为閤门副使,若以财利羡馀而进此职,则守边宣力之臣曷以劝」?守节乃迁内副使。呜呼,太宗之不植货利又如此,名器之慎也。而近日进羡馀者,视多少而得官有高下,或望轻资浅而为待制,或不读书而为馆职,恐非太宗之意也。夫祖宗之裕于民者既如此,逮夫景德、祥符间,斯民富且庶矣。当是之时人人乐业,庐里之中,鼓乐之音,远近相闻,熙熙然殆不知帝力也。然是时亦尝乏兵食矣,有司请下转运经度,真宗未之许也。其喻有司曰:「下转运司经度,则不免役民,其出帑以给之」。斯民又安得不如是其裕如也?以故虽有旱乾水溢之时,而无流离死亡之民。比年以来,一谷不登,千里受弊。失时不雨,岂但狼狈,而使有沟中之忧也。河北荐饥,一大郡有流民至十馀万人,处其小郡亦无虑万人,虽小邑亦数千人。母弃婴儿,父食壮子,荼毒万状,颇骇闻见。赖祖宗含养之久,天地社稷之灵而无他也。其为赈济之方虽勤日夜,无所爱惜,然驭既奔者难为力,拯已沉者难为功也。朝廷何不循其本?与其厚散于凶年,宁若寡取于平岁,无置官以专利,而归利于民也。神宗一日手诏王安石曰:「访闻市易务日近买卖大段苛细,市井之人颇藉藉怨谤,以为朝廷将浸淫尽收天下物货自作经营。可子细察访,速与戒约止绝,止令依魏宗元擘划施行」。奈何贱有司不能遵奉神宗美意,卒尽收天下物货?神宗因张方平之对,不鬻阏伯微子之庙,批出曰:「慢神辱国,无甚于斯」。宜夫言利者永绝意于祠庙,而贱有司不能遵奉神宗美意,卒鬻天下祠庙,又复奈何。神宗后因王安礼之言,尽蠲市易累年之息万万计,一日之中,出囹圄、脱桎梏者,不可胜数。天下欣欣然。神宗即有意罢市易法,蔡确挠之不果。司马光移王安石书言,光乞罢制置司,追还诸路常平使者。主上以安石未肯。是归利于民者,神宗之意也。大抵后之善其先者,当推其意,而必固守其迹,斟酌于时,不必曲徇于文。尧舜异德,文武不同业,断可识矣。唯陛下幸察,诏有司归利于民,使民得自利,不劳置使者以为德,不待开府库以为惠,不必发仓廪以哺其饥,上逸而下安也。或曰,常平钱二分之息耳,亦可罢乎?臣窃以谓常平二分之息,实朝廷大惠也,而患有司不能推行其法,贪黩之民不足以行法,使朝廷之大惠为大害也。盖名则二分之息,而实有八分之息。何则?农民之用不足,不免称利于富家者,事之常而无足议者也。而近举于邻疃,远举于聚落,为力甚易。其请常平钱于县司,则有往来道路、居止舍屋之费,又出息一分也。甲头纸笔之费,又出息一分也。设法虽严,人情寻常不免之费,又出息一分也。请纳之费同之,是谓八分之息。其父兄之训严者,妻孥之累笃者,乃能以八分之息毕一岁之事。如或不严不笃,则遨游廛市之间,顾盼之际,所请之钱空手矣。使民至于父子相夷,风俗滋弊,其利害轻重可胜计哉?今夫严父母之厉幼子,使手不得执钱,恐移其志也。人君之视民,犹父母之视其子矣,不处就田野,远城市,而以耒耜锄芟为职,而纳之于邪,使见异物而迁其心,非所以迪民也。古之人论知人之术,犹要之货财,而其仁其不苟得者贤之。今乃与此无知贪黩之小民而共财,不亦难乎?方其请给之时,不知所害也如此。及夫彼纳之时,卖田毁屋,弃妻鬻子,鞭朴是加,其害百端,理无足怪也。弱者由是转而为奴仆,强者由是起而为盗贼,奸黠者由是肆其欲,为邻里之害,循良者由是受侵陵而不得申,虽无足怪,亦足怜也。彼如称利于富家,固酷于常平二分之息,而其害不至是也。盖彼无连甲保识之累,可与者斯与之。县司则无由尽识其人之面目,况审其人之虚实,不得不严于连甲保识之令,而令虽严,其浮伪相保,卒亦奈何!或一人逃亡则累一甲,或一甲逃亡则累一乡矣。彼又无税户之限,可与者斯与之。县司非税户则不可与,而与之者或非所欲,欲之者或不可与,难乎为法也。夫民之吉凶丧祭,意外有欲,朝莫叩富家之门,可得者斯得之,又不必以孟春之给也。及其纳息,不一而足,或多或寡,或钱或货,一钱已上,左右手受之矣。不如县司必责子母之钱,一日俱至,执钞旁立庭下,以待勾稽也。其所与之期可先可后,又不如县司必以二限而刑且随之也。由是言之,输官二分之息,实有所害,而民间子母相侔,得其利也。夫其害之因缘而生者又有三焉:一曰刑不可省,二曰兼并不可抑,三曰商旅不可行。何则?今之民力大屈,为盗贼犹不耻,况于一日县司开府库而名欲惠之乎?方且劳劳然患不得,既得之患不多,宁暇恤后日之害乎?求前日抑勒不欲之弊,盖已不复有也。前日民力犹从容,与廉耻之心犹存,似或知畏而远后患,故有不之欲者。今惟逞欲而务得,及其输纳之时,下不争则不已,上不刑则不足,有司遇如是,不知有他术乎,抑唯刑之为术也。盖一人或可宽假,而千百人不可滋,千百人可宽假,而县令甘以身受刑乎?刑其可省乎?县令守文,不肯取新纳旧,或许之而新不足数,退有同保之累,进有刑禁之严,使民尽四支之敏,无以为一钱之地。如不叩急于富家,则何以塞责?姑求塞责苟免,宁论私家之利今日厚薄耶?兼并之人乘斯时而意得矣。以故兼并之人唯患县司散常平钱之不急,而甚至乐岁年之不登也。兼并其可抑乎?商旅与农贸易,不劳质剂,皆指秋成以为期。今秋成之时,一人在门,一人在野,征常平钱不足,何暇商旅之恤乎?商旅其可行乎?呜呼,风俗之弊,一至于此,可谓甚矣。不生于民之自致,而上之人有以致之,可不惜哉!何时而已耶?且夫天有常时,地有常产,民有常力,其间相去不能千万也。今常平之利取于民者,岁复一岁,不顾其弊,卒使何以堪之乎?试以一邑为之言,小邑岁俵常平钱二万贯,而纳息钱二千贯,十年之后复有母钱二万贯,三十年后积有母钱六十万贯矣。夫三十年之后,民力凋瘵将如之何也?果使何以堪之乎?为国家计者,宁顾目前一日之利而已乎?此有重可惜也。上重则下覆,首大则尾蹶,其可忽诸?且斯民者,国家之民也,非有齐晋不相输之患。或藏于民,或藏于府库,其地异耳,其实一也。唯藏于民,则民富而国亦富,将不胜其利也。唯藏利于府库,则国富而民贫,将不胜其害也。子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尚复何言耶?然此百姓之至愿,而在位者或未之欲也。何则?朝廷开财利之涂,为富国之术,则彼苟进污媚之辈,得以民为货,有显绩以受美官,应高格,当以重赏。非若富民而无赫赫之功,此又陛下之不可不察者也。伏惟陛下在龙德宫时,行有乞丐,必以济之。逮夫一日临莅天下,推是心蠲天下之利,归之于民,臣不胜天下之愿也。《易·乾》之「九二,见龙在田,德博而化」;「九五,飞龙在天」,同云风从而万物各得其类也。臣愿陛下速诏有司,悉归利于民,无曰初即位,谦逊未遑,而观周公七月万寿无疆之庆,鄙子产乘舆溱洧之惠,远荣夷公专利之徒,察芮良夫王室将卑之戒。既罢常平法,即以提举官职事归之转运司,俾出利于一孔,赋用取其于一官,农民官吏各得其职,将见陛下从欲以治也。今转运司所在空乏,军储不支,可为寒心者,提举司攘其利,闭其用也(《嵩山文集》卷一。又见《古文渊鉴》卷五六,《曹南文献录》卷六一。)。
富:原无,据四库本补。
论青苗奏(熙宁三年三月) 北宋 · 李常
出处:全宋文卷一五七四、《国朝诸臣奏议》卷一一三、《历代名臣奏议》卷二六五、《宋会要辑稿》食货五之三(第五册第四八六二页)
臣闻《易》曰:「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繇伏羲以来,治天下者,未有不以仁守位,以财聚人、以义理财者也。知非仁不可以守位,则凡法度之设、号令之施,苟不仁不可用矣。知非财不可以聚民,则夫家之众、鳏寡之穷,食不足不可保矣。知非义不可以理财,则租赋之入、歛散之方,失其宜不可行矣。自设网罟,作耒耜,至井牧田野,十一而税之,其为法必本于仁,其养民必厚于财,其理财必主于义,上下交足而治道成矣。故《孟子》言:「为国必曰信仁贤,有礼义然后有政事,有政事则财用足」。然则政事不佥谋于仁贤,不悉由于理义,则不可以行也。理财用而不由仁与义,则上匮而下穷矣。故古之人曰:「王人者将道利而布之上下者也」。后世圣人不作,仁泽灭息,暴君污吏,知厚上而刻下,剥民以纵欲,赋歛已重,徭役已极,不思公上用财之道,日广以自节损,巧歛以求适志。故自幽、厉以来,《诗》、《书》所载,莫不讥重赋、惩过取、主爱民以为言,不患其不能益上,而患其刻下也。故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又曰:「财散则民聚,财聚则民散」。又冉求赋粟倍他日,则孔子欲鸣鼓而攻之,曰:「与其有聚歛之臣,宁有盗臣」。昔者夏桀率遏众力,率割夏邑,后世言暴歛者,必稽之曰大桀小桀。商纣厚赋税以实鹿台之财、盈钜桥之粟。周厉王用荣夷公专天下之利,秦收太半之赋,竭天下之资,以奉其政。其后汉桓、灵下至隋、唐,其恶政弊法,尚足道哉!此皆法度号令不本于仁,租赋税歛不要于义,而不能散利保民,以取灭亡败乱之明效也。臣实至愚,粗分义理,但知阜俗厚下,恤鳏寡、助乏绝为先王之道,不知罔民欺世、事刻剥、困生灵为治世之策。而又愚昏不敏,不敢以非义逆诈。初不谓王安石以文学名世,行义得君,乃不本仁以出号令,考义以理财赋而佐陛下,为此病民歛怨之术。诏命之始,尚谓其诚有意于恻怛斯民,稽古立法。及其党援掊克,小人宣言,取利分数,方悟其略假先王之遗迹而志在聚歛。臣始以朝廷好恶为忧,而直议其法必不可行。既而小大惊疑,远近腾沸,日见其弊,人得非之。方是之时,曾公亮、陈升之、赵抃皆位冠百寮,身辅大政,首主厥议,曾无执守,台谏官或以职事隔绝,或阴窃符同,而四海万里,蒙毒莫诉。陛下不以臣为不才,寘之谏争之列,不识欲其雷同结舌,姑以备位耶?抑亦使其竭诚毕虑,救正阙失也。臣于安石,虽有故旧之义,茍怀私而不言,谁肯为朝廷言者?今安石不思诗人刺掊克所以歛怨,《易》象著益下所以民悦,与夫强恕改过、舍己从人之为君子之道,而日与其徒吕惠卿等阴筹窃计,欲文厥过,思以颊舌取胜公议,宁复以社稷安危为虑者!切闻以正论者为同乎流俗,忧国者为震惊朕师,以百姓愁叹为出自兼并之言,以卿士佥论为生乎怨嫉之口,而又妄取经据,傅会其说。谓周人国事之财用,取具于息钱,而不知泉府实受廛人之五布。臣考之《周官》,凡周所以佐国用者有九赋,歛财贿有九贡,致邦国之用,又以九式均节之,太府以关市之赋待王之膳服,邦中之赋以待宾客,四郊之赋以待稍秣,家削之赋以待匪颁,邦甸之赋以待工事,邦县之赋以待币帛,邦都之赋以待祭祀,山泽之赋以待丧纪,币馀之赋以待赐予,而不言贷民之息待邦用者。今曰周之国事取具息钱,亦已罔矣。上以惑陛下之聪明,下以欺天下之耳目,而贻笑后世,可为痛悼,可为太息!抑臣观《周礼》所以必贷民者,盖先王推至仁爱物回旋曲折之深意也。所以使出息者,不使其幸得而惰于业也。周人井牧其田野,其六乡使五家为比,则有比长;五比为闾,则有闾胥;四闾为族,则有族师;五族为党,则有党正;五党为州,则有州长;五州为乡,则有乡士大夫,六遂亦然。其小大相临,上下相察,使相保爱,使相葬埋,匹夫匹妇,受田百亩,鳏寡孤独,复有常饩。又十一而税之,宜无一人不足者矣。唯死丧、疾病、冠昏之类,乃其不幸而不得济者,间有贫不能周于用,于是命泉府之官掌其祭祀,丧纪者有赊,而服田者有贷。方是之时,民日被上之仁爱,上悉知民之有无,下如子之怙其父,上如父之育其子,乡遂闾井之间,不足而贷者,岁亦无几人。呜呼!先王之于民,回旋曲折之意,可谓尽矣。此所谓保民若赤子,所谓无一夫不获者也。故孟子能具道平治时之事曰:「春省耕以补不足,秋省歛以助不给」。又称夏之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又知补助之仁,不独周为然也。今则不然,田无多少之限,民无贫富之常,吏不识其民,民不信其上。租税之入,非贿赂不可输也;催科之严,非鞭笞不能办也。税歛重数,民畏公家,如鸟兽之避网罟;政令不一,吏残其民,犹弋猎之待鸟兽。离居散处,非有比闾族党之相伍也,非有胥长师正之相统也。而又愚瞽顽嚣,不能远计,其贫下无赖,习为逋逃之人,知千百为群,十五为保,执一纸之券,而空手得钱,则不愿者亦寡矣。及其出贿赂、赍粮食与市廛博易,妄用之外,实能持钱至其家而致力于畎亩之间者,亦无几矣。迨其偿也,百亩之收,二税徭役之外,有支移、有折变、有配买、有和市、有贷粮、有麦本,今又出青苗之本利,至时不足则卖其衣食之资,又不足则卖牛具,又不足则卖田畴,又不足则卖妻孥。或逃去乡井,或群起为盗贼矣。此臣前日劄子所以言,虽一切取民便,不免使其易于得财,侈于妄费,不计后日输官之难,而临时迫蹙者也。今取其愿,犹且如是,况希合小人与畏罪之吏、措置乖方者,其为患百十倍于是,与其贷于兼并者异也。凡百姓所以贷于兼并者,盖皆其邻里近村之人。其来贷也,诚皆穷乏饥饿,不得已者也。茍可以适朝昏、备农事,则不往贷矣。其贷与之家,亦皆日见其实为乏绝,素有诚信,真以赡妻孥资耕穫者也。茍欲以侈口腹、事饮博为利,陷法之事,则不贷之矣。以是观之,岁贷于人者,亦无几也。然则青苗之法,适所以误妄费不思之穷民尔,今法言利之卒所以病之也。昔者子产以乘舆济人于溱洧之上,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以其人人而悦之也。今为法不免于人人而病之,可乎?又况志在于蓄积者乎?今党蔽掊克,小人公言,利息纷如,而欲天下之吏,不希合而强民,臣不信也。王广渊者,昔条例司,称以为公干才明之人也,前日使试义仓之法,乃至邀遮齐州输税之民,使先诣义仓,然后纳税,于是冒言民便其法。臣恐天下官吏,上畏朝廷,下畏使者,或事希合,置二税而督青苗,然后以鞭笞督其租赋,蚩蚩之众,何以堪之?臣恐不一再贷而天下溃矣。古之人曰:「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犹鲜矣」。孔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诗》曰:「民之多僻,无自立辟」。又曰:「民之贪乱,宁为荼毒」。方今税役苛重,百姓空匮,虽官廪有未充之忧,公帑有不足之虑,不思节用爱人,重本抑末,而欲矫诬以射利,譬犹割肤体以啖口腹,其不可明矣。昔魏文侯租赋倍于常日,或有以贺者,文侯曰:「今户不加多而租赋岁倍,譬之反裘而负薪者,徒惜其毛而不知皮尽而毛无所附矣」。此善谕也。故《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又曰:「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御六马,可不畏哉」?今陛下欲劝农桑、兴水利、省徭役、复常平,此先王不忍之心也。而献议之臣,直以此扰扰蔽惑天听,茍有志于朝廷社稷者,莫不以为忧勤也。《诗》曰:「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臣愿陛下诏天下悉罢青苗法,谨择转运使而久天下县令之任,俾诸路各上十数年之间为县而有绩状在民者,稍易今不才之令,而授所谓农田、水利、徭役、常平之法,使各讲求施设而宽假之,淹以岁月而考课其绩,则四海万里,无不被陛下之德泽者。抑臣闻之,昔鲁欲用田赋,季孙使冉有访诸孔子,孔子曰:「若欲行其法,则周公之典在,若茍而行之,又何访焉」?臣之至愚,其惓惓之义,深冀陛下鉴观先哲之言,究察受敝之俗,决以独断,罢于一朝,别讲治道,垂福黔首。傥姑取其聚歛之意,茍而行之,则臣言为迂疏僻滞之甚者,而妄讥时政,擅废朝参,数违圣旨,罪衅大矣。岂宜更使居位,早行窜逐,不胜幸甚。
谢举主启(三) 北宋 · 毛滂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五四、《东堂集》卷五
吊影江湖,未尝备门墙之役;借论牙颊,谁当为根柢之容?既不类相士而举才,又不待察言而观色。嗟乎途且远而几暮,无乃树虽病而亦春。伏惟某官蔚为辞宗,雅仗名节。进止自有表识,窥看不为精神。行陪前席之谈,尚屈外台之计。问利亦仁义而已,欲婢妾荣夷公之谋;理财非玉帛云乎,盖寝饭昭奚恤之意。故屣履以见宾客,如悬衡而较锱铢。甚若不材,尚辱异眷。重念某素著狂直,无他庸能。平生最耻自媒,老去每发孤笑。唯有铅椠之技,莫施簿领之间;幸无箠楚之声,未败弦歌之俗。久将自考下下以归去,安能更共陆陆而低徊?敢意恩私,首及孤冷。独是丰城之光怪,望者有能识之;窃比周袖之良珍,出则无肯售矣。唯痛自洗濯,将上报提撕。
上官愔除直秘阁京畿运副制 南宋 · 李正民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三八、《大隐集》卷三
敕具官:昔荣夷公好专利,而王悦之。芮良夫知王室之将卑,以为王人者,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而或专之,其害多矣。朕念掌财计之臣,务以聚敛趣办,或者取羡馀以市恩,其能捐横敛,恤民隐,为朝廷布仁义之泽者几希。尔将漕王畿,论事有体。乃能奉朕宽恤元元之意,丐罢苛扰刻剥之令于用度殚屈之时,朕甚嘉之。其升延阁之班,仍正使名之重,将以风厉四方,使刻削之风丕变,而吾凋瘵之民,庶乎少休息矣。清资显秩,于尔何爱焉。可。